我三十年前到过滇池。那是原国家地矿部组织的一次采风活动,因为当时要去上海领首届上海政府文学奖,只好提前脱离采风队伍,从昆明直接去了上海,所以对昆明、对滇池的印象很是深刻。那时的滇池还有些未加修饰,周围多为农田菜地,狭窄的道路上挤满了游客,大观楼里也人挨着人,拥挤不堪,渴了就买一瓶加了糖精的汽水喝喝,觉得很上档次。中午吃饭的时候,主人点了一道滇池鱼给我们尝鲜,可能是红烧鱼过于鲜美,采风团一位团员急切吞咽时被鱼刺卡住了,大家都急得围着他团团转,好在有惊无险。
此后一直未能再去滇池,但滇池污染的新闻却时不时在媒体上出现,有时甚至十分令人挂心。滇池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大多为Ⅰ类、Ⅱ类水质,甚至可以直接饮用,但经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大炼钢铁、七十年代的围湖造田、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工业化和城市扩张,滇池生态遭受了连续重击,成为中国污染最严重的湖泊之一。这大概是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的普遍性矛盾。当地人对滇池水质有形象化的概括,“六十年代淘米做饭,七十年代游泳洗菜,八十年代开始变坏,九十年代风光不再。”这种种状况不但让老百姓十分不满,也使各级政府备感压力。
习近平总书记两次前往滇池考察,指出“滇池是镶嵌在昆明的一颗宝石,要拿出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劲头,按照山水林田湖草是一个生命共同体的理念,加强综合治理、系统治理、源头治理,再接再厉,把滇池治理工作做得更好。”
在各级政府和人民群众的坚持和努力下,当地投入近650亿元人民币,经过多年治理,滇池水质不断好转,已从2016年的劣Ⅴ类,提升为2021年的全湖Ⅳ类水质,滇池水质改善工作取得了重大进展。但在我这样的外地人、外行人看来,滇池的治理就那么难吗?多投些钱,多下几根管道,多建几个污水处理厂,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带着这些问题,一路走,一路向专家请教,到“滇池保护治理科普中心”看到地理模型时,我才初步弄清了滇池治理的难点所在。
原来,昆明地区是一个四周多山、中间低洼、北高南低的盆地型地块,滇池大致呈南北走向,流入滇池的35条河流集中在东或东北部,由于地理条件的制约,这些河流均短小窄浅,水量有限;昆明城区也构筑在滇池的东北部,即滇池来水的上游地区,因此35条入滇河流中的许多河道还兼有城市污水排泄的功能,有些河流甚至就是由人口聚集区的污水汇集形成的;水有往低处流的特性,35条河流或污水沟均要流入滇池,而滇池却只在滇池西南角有一个出水口。由此,昆明地区所有地表水和城镇污水都必须流经滇池排出,这是滇池之所以难以治理的根本原因。那么所有这些河水和污水都经过滇池体外排出不可以吗?但那样一来,一方面在实践中因工程量巨大而行不通,另一方面,滇池将成为无源之湖,滇池本身也就不存在了。因此,滇池的治理现在能达到全湖Ⅳ类水质,可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阶段性成绩。
我们在一个飘着零星小雨的深秋的下午,前往滇池的宝丰湿地观览。站在望湖观鸟台远晀,只见滇池水势浩然,草随风动,鸥鸟奋飞。我是亲水的,喜欢湿生和水生植物,于是一路撩动刚刚下雨在草梢上形成的水珠,一边满足地欣赏湿地和浅水里那些优美的湿生水生植物。那是水竹,它们一丛丛长得绿意盎然;那是再力花,叶如硬鞘;那是芦竹,劲拔有力;那是美人蕉,花开得稍俗但大方热烈,它们的大叶子很像猪八戒的招风耳;那大概是芒,不是荻,荻的花是白的,芒的花是灰的……一尾鱼跳起来惊扰了我的迷思。滇池湿地的秋天,真好。
到大理、洱海和苍山时,我终于把当地的地理情况弄清楚了。苍山在洱海的西边,是一列南北向的山脉,它是云贵高原和青藏高原的分界,往西,一般而言就是青藏高原的地质板块了,往东,大致就属于云贵高原板块了。洱海在苍山的东边,是云贵板块和青藏板块交集碰撞形成的断裂带,长期存水后形成了湖泊。苍山和洱海之间是苍山里流出来的河流冲积而成的平原,古人发现这样的地域最适合取水、农耕和生活,水的来源既不困难,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势又不会受到水害的侵扰,因此人口越聚越多,最终大理这座历史悠久而又风格独具的城市就诞生了。
苍山在西边
洱海在东边
大理在中间
苍山、大理和洱海
在我的梦里边
苍山、洱海、蝴蝶泉,这是电影《五朵金花》留给国人印象最深刻的大理梦,在这个梦里,自然景观与有烟火气的边疆风情完整地融合在一起,塑造了一种陌生化的人文情境,极易引发人们一探究竟的心理冲动。据媒体报道,2022年夏季,一千多万游客涌入大理州。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洱海水质优良,一直保持在贫营养状态,洱海随处可见水蓝天青、鸟飞鱼跃的优质画面。但随着经济的发展、生活方式的改变和人口的增加,湖水湛蓝的洱海,也经历了由贫营养化向中营养化,甚至富营养化的演变,1996年和2003年,洱海两次暴发全湖性蓝藻灾害,水质急剧下降,洱海面临着水体污染、水质透支的困局。经过持续而科学的治理,退塘还湖、退耕还林、退房还湿、取消网箱养鱼、取消机动船,以及禁磷、禁白、禁牧等措施,使洱海的水重新变蓝了,天重新变青了,景重新变美了,白族人家的小院变得更有个性和风味了,洱海全湖水质已经数十个月保持在Ⅱ类水平,洱海的治理,取得了令人称赞的成绩。
沿环洱海生态廊道北行,两侧绿草如茵,青树如云,白族人家的白墙院落点缀在青树、绿草和石板小路的背景中。当地金花小张姑娘告诉我们,白族的这个“白”字,不是别的,就是白族人喜欢纯洁、喜爱洁净、心地纯洁的意思。小雨时松时紧,带雨的湖风吹在湖边浅水的蒲草丛上,大片大片的蒲草柔韧地起伏,像极了大理白族女孩柔美的腰肢。湖面上鸥鸟的清鸣也时松时紧、或远又近、恬淡和美。更加撩眼的是湖边草地上一拨又一拨拍婚纱照的准新娘们,她们完全不在乎一阵松又一阵紧的小雨,也不在乎正在逐渐下降的气温,她们在乎的,应该只是人生的一种大美吧,那不仅仅在洱海边,更在自己的心窝里。
洱源,顾名思义,是洱海的源头。洱源既指洱海的源头地区,也指洱海源头地区所在的一个行政单位——洱源县。
中巴忽然跃上了一个高堤,原来到了弥苴河的一座桥上。大家下了车,挤挤挨挨地去看桥边河堤旁的一个标牌。标牌上写着这样一些字:
“弥苴河简介:始建于唐代,即南诏前的大诏时期(公元六四九年),属澜沧江流域洱海水系,北起普陀泉,南止洱海,经流面积约1002平方公里,全长22.28公里。年均输入洱海水量约5亿立方米,占洱海水量的57%。弥苴河古树群现百年以上古树有3000余棵,是迄今为止洱源县最大的人工种植的古树群。”
一边看,一边有人指指点点,一边有人惊叹,一边有人讲解,一边有人发问:“这个‘苴’字怎么念?”“这个‘苴’字念‘jū’这个音。”当地环保部门领导告诉我们。“其实,弥苴河的‘弥’,最早是带三点水的,后来,也是古代,人们图省事,写着写着,就把三点水丢了,只剩了这个‘弥’字。”“哦哦,原来如此,好古的一个河名呀!”
沿河左逆流西行,河堤上古树参天,古树下小径幽然。往河堤下望去,两岸古树夹峙,古树的枝杈上垂下成片的藤蔓,悬垂在河面上,随风飘动,甚是梦幻。河堤高耸于河道,暗相比较,原来河道里的水,比河堤外的平原、村庄,要高出不少。“是一条悬河呢!”有人惊奇地叫道。当地环保部门领导说:“是的,因此每年汛期,防汛的任务都很重,不能让洪水决堤的。”
河道里水流着急,略有些混浊,滔滔不绝,匆匆而东。“这些水有些混浊,流到洱海里,不会污染洱海么?”有人窃窃私语,却不想被当地环保部门领导听了去,大声回道:“现在河水有些混浊,是因为刚刚下过雨的原因,其实,现在这条河里的水,都是Ⅱ类水呢。”“Ⅱ类水是什么概念?”“Ⅱ类水有具体的理化指标,和清澈、混浊,不一定都能画等号。”
上游的茈碧湖已经是Ⅰ类水质,比弥苴河里的Ⅱ类水,又好了一层。有人禁不住感叹:“茈碧湖这湖名也很雅呢!古代这里给河呀湖呀起名字的乡贤,个个很有文化呢!”众人纷纷应和。当地环保部门工作人员告诉我们,“茈碧是一种水生植物,是洱海里常见的海菜花的一种。”
于是上了船,往湖对岸的梨园村漂。
近午时分,山寂水静,市声了了。这时,抬头可看黛蓝色的山影,俯身只见水皮下面的游鱼、水草,心里不由慨叹起来,多好的山,多好的水呀。一众人弃船登岸,便见山势逼仄,梨园杳然;又有桂花的香气时而远时而近地游去、又游来,让人闻得见,却找不着。古梨园里的梨树都有百年以上了,品种却是老的,果子结得小,不太适合当代人的口味,不过做出梨膏来,据说品质上乘,这大约正是物尽有用的道理吧。
梨园里的果子落了一地,草丛间,湿地上,沟沟里,坎坎旁,这里,那里,那里,这里,看去叫人心里可惜,但又想它们也算落果归根了。落在地上的果子,有些还完整,有些正在腐烂,有些已经发酵了,于是整个古梨园里,就弥漫了一股淡淡的果酒味,有那么一点儿醉人,又有那么一点儿催情,又有那么一点儿宽展,又有那么一点儿安慰,又有那么一点儿浪漫,又有那么一点儿怀才不遇。
午餐后临时在古梨树下的摇椅上歇息。以为这是老子的鸡犬之声相闻之地,眼见的却是一树树猩红色的三角梅;以为这里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耳闻的却是梨园外水那边的欸乃声。这时一颗老梨树上的果子掉下来,砸在我的头上。我眨眨眼醒过来,原来是有人吆喝着上船了。太阳是有点儿西偏了呢。
剑川县的石龙村依傍在山坡上,由高处望过去,在大山碧绿的背景前,村庄的墙壁或白或黄,层次分明,让人内心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村庄外的农田里,生长着成片的玉米、高粱等旱地作物,低洼的水田里则水稻抽穗、荷花葶葶。
歌舞声在另一道坡上传统夯墙的山居里响起来、跳起来了。传统的夯墙由湿土夯筑而成,外表鲜黄,冬暖夏凉,既生态环保,又别具风味,足见得当地人对生态环境的观念和态度。在宽敞的山居里品茶赏山,对歌交流,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茶香歌浓,更有人与天地自然和谐共生的舒心和宽坦。
沙溪古镇是南方连接中国与东南亚、南亚和藏区茶马古道的必经之地。历史上,茶马古道交易着滇茶、大理马、盐巴、披毡、云南刀、胡羊和各种药材,在漫长的岁月里,沙溪古镇总是客商如云、马铃叮当。
沙溪古镇的中心坐落着一座至今保存完好的全国最大的白族密宗寺院兴教寺。沙溪又称寺登,寺登是白族话,“寺”即指兴教寺,“登”是村落的意思,寺登也就指围绕兴教寺建立起来的村落。向晚时分,沙溪小镇已经沉静下来了,慢慢走过老街中心的兴教寺和兴教寺对面的古戏台,一种历史的苍远感油然而起。
剑川湖是剑川人民的母亲湖。剑川湖由螳螂河、金龙河、金凤河、古菜江、渼江、黑潓江、永丰河、回龙河、桃园河、羊岑河等众多河流汇聚而成。春来剑川湖万物众生,夏至剑川湖草肥水美,秋临剑川湖鱼丰虾跃,冬降剑川湖野鹭悠然、湖天一色。
剑川不仅环境友好,生态佳美,南方丝绸之路重要节点的地理位置,更是给剑川的开阔品格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距离剑川湖250米的地方,是著名的海门口遗址,在1957年、1978年和2008年的多次考古挖掘中,从海门口古遗址出土了大量松木桩、青铜器、陶瓷制品、碳化麦、稻和粟,证明在距今5000多年的远古时期,古人类就在此地繁衍生息,创造了辉煌的文化。其中碳化麦的出土,也证明小麦从地中海沿岸东传的路径,可能并非仅有西域北线,还可能存在南方的传播路线,这些都是有可能改变科学史的重大发现。
巍山彝族回族自治县坐落在大理州南部,我们赶到巍山县东莲花村时,已经过了正午。东莲花村是个回族村,村外远山重重,山清水秀,村内干净整洁,环境优美。落座就餐,虽然工作餐简单,却都是我喜爱的美食。回族擅长牛羊肉,桌上的牛肉薄片,不仅细嫩可口,而且香软略甜;刀工也十分了得,再厚一分则柴,更薄一分易碎,真是十分讲究的。又有一种凉粉,也的确爽口,一箸下去,滑润清甜,使午后的燥热,瞬间就灭了一半。
席间有当地一位王副县长,对巍山地理、历史了如指掌,于是我们一边享受美食,一边聆听他讲给我们的当地历史文化大餐。原来,巍山这里是红河的源头地,红河是云南六大水系之一,且是源于云南境内的唯一一条国际性河流,由云南出境后,从越南境内注入北部湾。巍山又是南诏古政权的发源地,红河及其他河流不仅养育了巍山的山林万物,也培育滋润了兴盛一时的南诏文明。巍山古城是全国保存得最为完好的古城之一,巍山古城建成于明洪武二十三年(公元1390年),以星拱楼为中心,辐射东南西北四条主街,但古城从无战事,当地百姓在田园环绕的自然环境中,过着祥和宁静而又富足的生活。
王副县长说,巍山的生态环境保护工作也一直抓得紧,全县森林覆盖率已达国土面积的64.53%,湿地面积达3896.91公顷,湿地保护率达73.06%。巍山县1994年被国务院公布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现在还拥有中国彝族打歌之乡、中国彝族祭祖圣地、中国民间扎染艺术之乡、中国名小吃之乡、中国最佳魅力旅游名县、云南省美丽县城等响亮的名号。
随后我们踏访东莲花村。东莲花村坐落在红河支流米汤河畔,是个有600多年历史的古村落,村内的数十座清代和民国时期的建筑及清真寺都保存完好。东莲花村也是历史悠久的茶马古道间的重镇,当地的马氏兄弟策马经商,积累丰厚,留下了宅深院厚的马家大院。马家大院多为木结构,虽古旧但结实耐用。站在二楼的木廊里,倾听岁月的回响,叫人起一种逝者已远的情绪。
巍山古城的街巷还都是老砖或木门的建制,看起来不大的一个门面,轻了脚步走进去,一层又一层的,渐深,渐远,常终于一处宽敞的院落或居所,让人吃一大惊,这大概就是巍山人的内敛和深厚吧。一个一个地进了、看了,不意间又看见一个门店里有“巍山县女作家之家”的牌子,心里就想,怪不得一路陪同我们的巍山县的一位吕姓工作人员那么有亲和力,想来她就是这种古城文化环境中熏陶出来的吧。
作者简介:
许辉,安徽省作家协会原主席,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作家协会全国散文委员会委员,茅盾文学奖评委。曾率作家代表团访问日本、美国、加拿大,已出版文学专著50余种,作品获多种文学奖。著名的学者型作家,释读的传统经典《论语》《老子》《中庸》等专著均在台湾出版了繁体版。短篇小说《碑》是全国高考大试题、高校研究生入学考试大试题,中篇小说《夏天的公事》等曾入选北京大学等高校教材,收入“新文学大系”等权威选本,并翻译成英、日等文字出版发行,被评论界评论为“独树一帜的作家”“非经典时代的经典”。
来源:中国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