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村日记之百岁接生嬷嬷

来源:本网     作者:巩春林     人气:     发布时间:2022-08-09    

一    全村人的阿娘

当沈宅媳妇近二十年,村子里的人认识了大半,当然,并没有更深的交往,大多只是礼貌的点头之交。在村子里,我对她的感情,比对其他老人要更深一点,每次看到她,总会不自觉响亮地喊一声:“太嬷!”太嬷是我们泉溪那边对最年长的老人的尊称。每次她都会应一声:“哎!”然后走到我身边,看着我说:“徐林家的媳妇哦!”

那是三年前,九十九岁的她依旧腰杆挺拔,耳聪目明,走在路上脚步轻便灵巧,没有丝毫的衰老之态。在我更早地认识她的时候,是十八年前,她在事无巨细地带曾孙。那时因为我孩子的父亲还在部队,我分身无术,无奈把十个月大的孩子送到了爷爷奶奶身边,我自己只有等到周末赶到沈宅去见儿子,那段时间总会看到她抱着曾孙女在路上轻巧地走。

看到一个头发全白而身手又丝毫不比我更沉滞的老人做着和我一样的事儿,无疑会引起我强烈的好奇心。“奶奶,您今年几岁啦?”

“八十五啦。”她的回答有点小小的骄傲。

我没有让她失望,我惊讶地看着她。八十五的老人呢!不应该是佝偻着身子,一摇一晃地走路,时不时要咳嗽一声的吗?可是我眼前的她哪像八十五岁的老人!

浙江省武义县白洋街道沈宅村 摄影/冰山

我真诚地夸赞了她一番。她更加开心了,一边摇晃着手里快睡着的曾孙女一边说:“我啥都好着呢,老鼠爬墙的声音我听得瞬拎清,眼睛没花,看你的头发都没有一点问题!”我信她说的这些话,因为她的举动已经证明了这一切。

我再一次感叹老天爷对她的厚爱——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她的这个福分。

她的曾孙女在她怀里睡着了。这时我的公公从田里回来,看到她叫了一声:“阿娘!”“哎!勤快的徐林回来了!”她很自然地应了一声。

我对公公叫她的这个称呼有点疑惑。“阿娘”,我的公公和她只相差十几岁,似乎用不着这个称呼的吧?

又有几个人从田里回来,路上个个都叫她“阿娘”。每一声叫,她都应得特别欢快。

原来,她曾经是这个村子的接生婆。在长达近四十年的时间长河里,村子里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她的夸奖声:“啊,很好看的一个小子呢!”来自这个世界的第一个触摸,就是她的拥抱。

从她在村子里为大家接生开始,大家就开始叫她“阿娘”,她是全村人的“阿娘”。

二   天赋异禀的接生婆

她朝我欢快地眨了眨眼睛,说:“你儿子的爸爸就是我接的生,那是一九七五年快入秋的时候。他可真是我见过的孩子里算乖的,就出来的时候哭了几下,接着就乖乖地睡觉了。你婆婆说他前四个月都是不管白天黑夜一直在睡觉,差点让人以为他是个不拎清的傻孩子呢!”

说到这里她格格地笑了起来,皱纹的褶皱里满是一种叫“慈爱”的东西。她让我的先生顺利地来到这个世界。她知道我的先生最早的秘密。她像我逝去的奶奶一样平和慈爱。从此我对她有了别样的情感,从此我称呼她“太嬷”,只有用我们那边对老人最尊重的称呼来称呼她,才能表达我内心对她的感激和喜爱。

她强大的记忆力一直是这个村子的传奇。在近四十年的接生生涯中,她记得所有孩子的生日甚至生辰八字。只要你报上名字,她就能清晰地说出二十年三十年前某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幕。我的先生出生时她已经是五十五岁,但她依旧记得清清楚楚,毫无差错。她简直就是一本鲜活的“孩子出生档案”。直到她一百零一岁高龄的时候,也就是去年,她的记忆才慢慢开始变得模糊。如果从她二十八岁开始计算,这些记忆已经保存了整整七十二年。

“我的记性真的是很不错的。那年县里一个村选一个人去参加接生培训。我每天都是一学就会,一学就会。第三天县里的医生就发现了,于是就教我们一遍,教完就走人!第二遍第三遍让我给那些没学会的人教,哈哈!”和我熟了之后,她常常说起这一段,我听了不下十遍。看来,在她的心目中,这是她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学成回到村子后,她就开始了漫长的接生婆生涯。那是解放初期,中国正处于百废待兴的年代。在农村,医疗水平极其低下,长期处于无医无药的状态。加上交通不便,有了头痛脑热,农民基本是靠硬扛,最多靠自己的经验拔一些草药吃上一通。我公公婆婆在带我儿子的一年多时间里,儿子一出现咳嗽,就给他煎自家种的鱼腥草;一中暑,就给他喂点红根汁,几乎想不到要上医院,这些都是他们一辈子养成的习惯。那个年代,即使生了大病,很多人也选择听天由命,自然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

而女人生孩子,在那个年代就是真真切切地走一趟鬼门关。在解放前,每个村子的接生婆都是婆婆传媳妇这样手把手带出来的,基本不懂医学知识,靠的就是一把剪刀一把热壶,也只能在旁边做个孕妇的助手,孩子出来后剪断脐带,给孩子洗个身子包起来,接生婆的使命就算完成。所以那时不叫接生,叫“洗生”,那时的孕妇万一遇到难产,接生婆只有求老天保佑放过孕妇,放过孩子,除此之外一筹莫展。

当太嬷回到村子,村子里的妇女们心里就有了主心骨。

她是带着一整套的接产工具回来的,那各式各样闪闪发光的钳子躺在一个精致的牛皮箱子里,就是专业的象征。

太嬷没有让村民失望。不管严寒酷暑,不论白天深夜,只要孕妇出现了待产症状,太嬷就会背着她那牛皮箱子,赶到人家家里去,一边安慰孕妇,一边做好接生准备:器具消毒,备好热水,调整照明……面对产妇,她眼睛闪亮,心细如发,手脚麻利,专业而又耐心。在近四十年的接产生涯中,太嬷几乎没有出过一次差错,即使遇到难产,她也会当机立断送到县里的医院,从而让产妇转危为安。

因此,太嬷在产妇家人的心目中是保护神般的存在,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家就开始叫她“阿娘”,这个称呼里,饱含了村民对她的如母亲一样的情义,这一叫,就叫了七十几年。

她的邻居,在她卸下接生担子多年后,还要求她为自己最小的孩子最后接一次生,她没有丝毫的手生,轻车熟路地又一次抱出了一个大胖小子。这是多大的信任和托付!

她的确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接生婆。

 

三  一辈子只做一件事

其实,从去年开始,太嬷已经记不得很多事了。前年,我每次响亮地叫她“太嬷”的时候,她都会说:“哦,是徐林的媳妇又来啦!”去年的某一天,我叫她的时候,她问我:“你是谁啊?我有点记不得了。”那一刻,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老天爷,终归是要收走一切的。

今年,她更加记不得很多事了,包括那些她亲手迎接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们的生辰八字。她依旧清晰记得的只剩下两件事。

第一件是她还记得自己怎么又快又好地学习接生知识,县里的医生教了她一次就让她教其他的同学,她会把这个一遍又一遍地说给你听。

第二件事是自己在育婴堂被领养来到这个村子。当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并没有被这个世界厚待,而是给了她一个艰难的处境:她的父母为了生儿子,把刚刚出生的她扔到了武义的育婴堂,命运在这里变得扑朔迷离。

沈宅的一户人家接连生了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在四五岁时相继夭折,于是他们到育婴堂,看到皮肤白皙、手脚灵活乱动的太嬷,就把她抱回了家。她的一生,从此和沈宅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从此,她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她的养父母没有再养育其他孩子,她长大后父母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她成为这个家庭的顶梁柱。

她这辈子完完整整就做了一件事:给村民接生。从二十八岁学成到六十余岁退岗,她把这份工作当做自己一辈子的使命。对此一往情深,这是是她所有情感的寄托。

所以,当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医疗事业蓬勃发展,县里培训了更为专业的全科乡村医生——那时叫“赤脚医生”,下派到沈宅村顶替太嬷的接生工作的时候,六十余岁的她关上房门,怎么也不肯出来,抱着那个已经磨损得看不见颜色的工具箱,泪流成河。

我想,那一刻她是悲伤的。一个没有被亲生父母养育的孩子,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告诉亲生的父母:我是有用的,我不应该被你们丢弃。她为自己能服务村民而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其实,所有的好运气,所有的天赋异禀,都源于她对这个职业的热爱,都源于对这个职业的坚守,都源于对这个职业的精益求精的探寻。

这个职业终将消亡,或者说,在江浙一带,太嬷们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总有很多人记得,在一个个漆黑的夜晚,他们的生命,经由一双灵活的手,来到这个世界;他们的第一个眼神,是和一个他们以后叫“阿娘”的人眼睛交汇;他们听到的第一声赞美,是“阿娘”喜悦的报告。

今天,我要去看看太嬷。村子里的很多人,有更多的故事,在等

着我去倾听。(巩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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